一九五○年代,美國文壇出現了「垮掉的一代」,他們熱愛搖滾樂,吸食毒品以追求非凡體驗,對社會體制充滿憤怒。他們的反叛精神,也體現在藝術形式的變革,詩人艾倫金斯堡長詩《嚎叫》是其中代表。「垮掉的一代」的反叛精神,並未在台灣掀起多大漣漪,半世紀後,中國大陸新生代作家棉棉的小說《糖》,卻發出了中國腔的嚎叫。
《糖》是以狂暴的筆法描寫一位女性的「殘酷青春」。女主角離開家園,擔任歌手,在不同城市游走,經歷著不同的男人。她的戀人之中有吸毒者,她的朋友有妓女,她交往的圈子有人嗑藥、偷竊、從事暴力犯罪。這一群出外人,遠離家人,沒有信仰,透過性、藥物、毒品改變生理狀況,企求精神超脫。在著暴力、吸毒、濫交這些表象之下,女主角焦渴地尋找愛。最後,她最愛的男人死於非命。
兩性關係的探討,是本書的重要主題。棉棉用一個原始人的眼光來看待兩性的互動。她並不採用詩意的筆法來把性愛場面「霧化」。她的性描寫,既不浪漫,也不猥褻,而是生物性的,從人性的原始層面發現真實。毒品上癮、藥物成隱的心理掙扎,描寫得非常有力,震撼人心,是中國大陸的小說中較早敢於處理這個題材的。
中國大陸當代文學的主流是厚重:長篇小說講求反映大時代,從全景的角度觀察社會,用史詩的規模書寫群體。像《糖》這一類的新世代文學反其道而行,追求「輕」,個人的重要性高於群體,以特寫鏡頭表現小我的生活。而且,女作家的書寫,往往能敏銳地運用直覺、官覺來觀察事物,比男性作家理性思維的感染力更直接。無怪乎中國大陸新生代女作家紛紛在市場經濟下得到商業成功。
《糖》與同是中國新生代作家衛慧的《上海寶貝》有若干相似之處:同樣寫到酒吧、吸毒、濫交。與其質疑作家刻意選擇這種題材的動機,不如從創作心理去了解:是題材選擇了作家。更神秘的說法是:一個作家曾有特殊的際遇,受到殘留印象的糾纏而非寫出某個題材不可,要歸因到神秘的命運。命運一詞,也是《糖》這部作品中出現不止一次的字眼。
這部作品是作者數年之內發表的中短篇合為一部長篇小說。從小說的觀點來衡量,《糖》的結構鬆散,情節的發展並缺乏嚴密的因果關係,有不少蔓枝,若干人物性格沒有得到充分發展,人物進場和出場安排得有點牽強。敘事者的獨白篇章,有時像散文而不像小說。如果我們想欣賞到敘事結構完整的長篇小說,《糖》無法令人滿意。如果我們用欣賞搖滾樂專輯的心情來讀《糖》,就會發現這部作品有它的統一性:那位率直、火爆、大氣的女主角的行動與語調,統一了全書。像美國作家亨利米勒,無視於傳統小說結構,以「我」的經驗、思想、感覺為情節的動因,那搖滾樂般的文字敲擊著,那發自內心的憤怒燃燒著,挑動著讀者的情緒。
儘管《糖》選擇的題材偏離了在中國大陸的主流,這部作品仍然有相當的「人民性」。棉棉著力描寫下階層的生活,女主角的姿態也放得很低,認同下層人物。棉棉也曾表示,她不喜歡過於「知識分子」的小說。棉棉的作品在中國大陸被視為「另類文學」,這位另類作家,縱然反抗主流,又下意識地肯定了主流價值。
(本文轉載自《中國時報副刊-文化瞭望》2000.8.14)